哈维·曼斯菲尔德专访丨美国保守主义的渊源、近况与未来
作者:「法意」公众号
2022-07-22
哈维·曼斯菲尔德 (Harvey Mansfield)是美国著名的政治哲学家,现任哈佛大学政府学系教授、美国国家人文中心研究员,研究和教授政治哲学,在政治上的保守主义立场鲜明。他曾获“古根海姆奖”、“美国国家人文基金会奖”、“约瑟夫·利文森奖”、“西德尼·胡克纪念奖”,并在2004年接受了小布什总统颁发的“国家人文奖章”。
曼斯菲尔德教授的多部著作被翻译成了中文,诸如《新的方式与制度——马基雅维利的<论李维>研究》(贺志刚译,华夏出版社,2009年)、《驯化君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男性气概》(刘玮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政治家才能与政党政府》(朱欣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
2019年8月,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朱欣在哈佛大学政府学系办公室,就美国保守主义的渊源、近况与未来这一话题对哈维·曼斯菲尔德教授进行了访谈。本文原题名为“朱欣、哈维·曼斯菲尔德:《美国保守主义:渊源、近况与未来》”,刊登于《当代美国评论》,2019年第4期,第98-120页。本文线上首发于「法意」公众号,感谢杂志和采访者授权转载。
哈维·曼斯菲尔德专访:美国保守主义的渊源、近况与未来
采访丨朱欣
美国保守主义的起源
朱欣:
曼斯菲尔德:
欧洲的保守主义更具革命性。欧洲保守主义的起源来自于法国大革命和对法国大革命的回应。我们往往把埃德蒙·柏克(Edmund Burke)视为保守主义的伟大代表,他反对法国大革命。在欧洲,有一种“王座和祭坛”(the throne and the altar)的保守主义,国王坐的宝座、人们崇拜的祭坛,这就是法国大革命中被攻击和推翻的旧制度。法国大革命之后,出现了由埃德蒙·柏克领导的保守主义,试图说明旧制度应该保留什么。然而,对于保留多少旧制度或者如何保留这些问题,一直众说纷纭。
然而在美国,并不存在旧制度。之前的一些北美殖民地居民在总体上支持约翰·洛克(John Locke)的自由主义。他们中的有些人,想留在英国王权的统治下。只要他们认可英国国王的政府,就仍然可归为洛克的原则。因此,这是一种自由主义。但这些人在美国被称为托利党人,他们要么被驱逐,要么主动离开,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去了加拿大。而在美国,保守主义以支持美国革命而不是反对美国革命的形式出现。保守主义还支持宪法,反对革命民主制。这种宪法限制了人民和多数决原则,规定了代议制政府的形式以及强大的执行权,这种执行权和国王的权力相差无几。它还有一个强大的司法机构。由于美国宪法从一开始就是有争议的,而且还有所谓的反联邦主义者的反对,所以经过了一段时间才得到批准。但是支持宪法的联邦主义者甚至不必成为一个政党,因为一旦反联邦主义者想要的《权利法案》(Bill of Rights)加入到新宪法中,每个人就都支持它了。然后,杰斐逊的革命在华盛顿和亚当斯(John Adams)执政期间到来,并在1800年的总统选举中结束。为了反对杰斐逊,诸如亚当斯和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等联邦党人不得不成为保守派,并试图将一个适当保守的大众政府和一个激进的共和或民主政府区分开来。
我认为这就是美国保守主义的起源。1800年之后,在所谓的“感觉良好的时代”(Era of Good Feelings),联邦党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辉格党,继而,辉格党在1856年又被共和党所取代。那时,以林肯(Abraham Lincoln)为代表的辉格党领袖们聚集在一起,决定成立共和党这个新政党。在当今的美国,共和党基本上仍然是保守派。共和党与欧洲保守党派的不同之处在于,就古典的“自由”意涵而言,美国共和党人更加主张自由。例如,共和党人捍卫自由市场,反对大政府,支持与民主党对立的传统道德和礼仪。
朱欣:
曼斯菲尔德:
进步派人士(Progressives)混淆了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的区别,他们在20世纪初进入美国政坛,由共和党总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和后来的民主党总统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领导。他们是第一个攻击宪法的美国政党。他们想让宪法更民主,更贴近人民,总统享有更多的权力,并相应地采取各种措施。
朱欣:
曼斯菲尔德:
1964年,巴里·戈德华特(Barry Goldwater)重新开创了保守主义的先河,尽管他在选举中失利,但1980年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当选总统后,在更大程度上推动了保守主义,反对进步派,尤其是支持宪法。进步派人士采用了所谓的“活宪法”(living constitution)原则,认为宪法应该随着人民的变化而变化,人民逐渐变得更加民主了。因此,政府应该会变得更加平民化(populist)。20世纪70年代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两个政党开始通过初选(primaries),通过选举来选择总统候选人。
初选是大选之前的初级选举,以选择政党候选人。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总统候选人是由政党领导人的代表大会而不是由初选选出的。这是美国宪法或美国政治民主化的一个范例,这是由民主党发起而共和党或保守派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两党现在都有这些初选,最近的一次初选结果是特朗普的当选。委婉地说,他并不是共和党领袖的最爱,而是由之前没有投过票或反对精英的诸多选民选出来的。
朱欣:
曼斯菲尔德:
反联邦主义者想让宪法更贴近人民。他们不喜欢强有力的建制(institutions),也不喜欢远离人民或与人民保持一定距离的总统或法官。这是保守派和进步派争论不休的一个大问题。政府应该与人民多亲密?一方面,进步派人士想要一种即时性,这样政府就能对公众舆论的变化做出反应。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想掌控舆论、指导舆论。他们想教人们更平等,更理性,更不迷信,更不传统。保守派反对进步派的态度。因此,如果你想定义保守派,我会说它是对进步主义的反应。所以说进步主义是先出现的,在进步主义出现之前,并没有真正的保守主义。
“保守主义”作为一个词出现于19世纪初,最初指那些反对进步的人,这种进步被理解为法国大革命,尤其是在英国。所以,虽然我们认为埃德蒙·柏克是保守主义的奠基人,但他自己从来没用过这个词。尽管如此,他所捍卫或所说的都是保守主义的原则。他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后说这番话的。他提出这些原则只是因为他不得不这样做,或者因为政治形势已经改变。他必须反对看起来或可能看起来的前进或进步。因此,保守主义在大革命之后才登上历史舞台。我称保守主义是自由主义的妹妹。
朱欣:
曼斯菲尔德:
朱欣:
曼斯菲尔德:
朱欣:
曼斯菲尔德:
另外,保守派也希望美国在外交事务上强大,这意味着他们愿意为了保卫国家而发动战争,比如伊拉克战争或阿富汗战争。但自由至上主义者认为没有理由这样做,他们并不关心美国是否伟大。这是自由至上主义除了不够民主之外的另一个问题:无论“伟大”一词意味着什么,它都漠不关心。因此,特朗普打出“让美国再次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口号,呼吁美国必须伟大,美国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国家,而必须是一个有特定原则的国家。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这些原则是属于美国的,因为它们在美国的建立中得到了体现,在建国过程中,我们制定了原则和宪法,为我们至今仍然可以赖以生存的各项原则赋予了结构。这是一部没有变化的活宪法。在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的《论美国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一书中,你可以看到,他也热爱自由主义的伟大,热爱他在美国所看到的伟大,尽管美国存在各种平庸和彻头彻尾的缺点。因此,伟大是保守主义的一部分,却不是自由至上主义的一部分。事实上,自由至上主义者往往会说,如果想要变得伟大,就会误入战争的歧途,或者走向过度的政府,在美国国内进行不必要的压迫,只是为了变得伟大。根据自由至上主义者的观点,伟大是光荣,而光荣是一个易使人走上迷途的目标。
美国的伟大体现在宪法的制定上,在《联邦党人文集》(The Federalist)的第一页这样说道:美国应该成为世界其他国家的榜样,表明:即便没有武力和偶然(force and accident),通过反思和选择(choice and reflection),自治也是可能的。因此,我们不需要像法国大革命那样的一场革命,在这场革命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被杀,在未来的岁月中这种革命仍将持续,理想却不会实现。它并不是偶然发生的,好像美国只是幸运而已。美国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在炎热的夏天,在费城,开国元勋、制宪者们齐聚一堂,将诸事抛在一边,经过三个月的深思熟虑之后,秘密地起草了一部美国宪法,这是一种选择和反思的结合,这就是美国的伟大之处。它不是胜利,而是在没有战争和压迫的情况下管理自己。然而,一场内战爆发了,这就挑战了我们的固有观念,即我们永远不需要战斗,共和国也不应该分裂。从保守主义的具体定义来看,这些都是困难而极富争议的问题。所以,我们必须兼顾争论的双方。
保守主义、自由主义与身份政治
朱欣:
刚才您说共和党或保守派是自由主义的妹妹,那我们接下来就谈一谈自由主义。我记得您在《自由主义精神》(The Spirit of Liberalism)一书的序言中,对自由主义和现代保守主义都进行了批判。对于自由派,您认为他们很容易被新左派所欺骗,后者认为社会或经济民主比强调政治民主的美国民主更民主。而现代保守派则是在对自由主义的反叛中诞生的,不知道自己与自由主义有什么共同之处。您说过您想要捍卫一种“可辩护的自由主义”(defensible liberalism)。您能再解释一下您所捍卫的自由主义吗? 您认为这种可辩护的自由主义和您尖锐批评的自由主义之间的根本区别是什么?
曼斯菲尔德:
自由主义的一个重要原则是言论自由,但它指的是抗议者反对他人言论自由的言论。这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哈佛大学,由于支持越南战争和精英,并相信真理的客观性而广受诟病。抗议者并非用一种谨慎和克制的方式来辩论,而是进行抗议和暴动,并试图关闭大学,阻止其他人发言甚至学习。我认为,言论自由的最高和最佳运用取决于辩论(argument)的重要性。当你赋予某件事一个理由时,你是在试图吸引能理解那个理由的人。因此,你是在试图说服那个人。但是,当你抗议时,你在试图恐吓某人,而不是努力说服他们,或者通过展示一种优越的道德,你是在试图让他们做你想做的事。所以抗议是一种武力的使用,而不是辩论。因此,言论自由被称为表明立场的行动。如果你举着一个牌子,或者喊出一个口号,这就是言论自由,而不只是声称是言论的毫无争议的表达。但我们应该基于政治辩论的重要性来理解言论自由,最终自由政府需要能够自我辩论,这就是自由政府的优势。它并不是只有一种意见,而是有一个关于哪种意见应该占上风、哪个应该被遵循的争论。这就是保守主义批判自由派或新左派的方式,左派的自由主义者把言论自由等同于抗议,而不是辩论。
自由主义的另一个原则是,决定应按宪法做出,美国宪法有三权分立的原则。这三个分立的权力应该各自独立或有能力独立行动。这意味着立法应该来自立法机构,而不是司法机构。但是自由派一直在利用司法部门来制定法律,诸如关于堕胎、同性婚姻、选举法和刑法。保守派反对这样做,因为他们认为制定法律、而非解释法律是对司法和司法权的滥用。你会一次又一次地听到保守派的声音,比如特朗普任命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尼尔·戈萨奇(Neil Gorsuch)和布雷特·卡瓦诺(Brett Kavanaugh)。这是言论自由之外的另一个原则。
朱欣:
曼斯菲尔德:
朱欣:
曼斯菲尔德:
新左派把经济问题、生存问题或者商品的稀缺问题看作唯一的问题。他们狭隘地认为自我是对物质财富的欲望,忽视人们可以自己管理自己或者至少在决定由谁来管理方面有自己的一份力量的政治欲望。在此基础上,对于一个不让你统治自己,或不给你任何自由感和成就感的政府,你完全可以获得经济上的满足。
与美国人追求伟大的愿望相联系的是竞争的实践和雄心的推动。美国宪制非常支持雄心,它通过少数杰出人士愿意为了自己而变得雄心勃勃以发挥作用,因此,它可以抵抗那些在选举竞争中有野心的人,这些人并非有雄心壮志,而只是决定要赢得选举。即便选举结束,国会和总统之间或行政部门之间也仍旧存在竞争。所有这些都没有任何经济基础,毋宁说,人们不喜欢被忽视或怠慢,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有抱负的人,也适用于普通人。这就是特朗普赢得大选的有力原因——大部分美国人认为有一个精英在管理华盛顿,却不关心他们。自治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我提升,这种提升更多是在荣誉、而不是在自我利益方面。
因此,左派倾向于通过给每个人进行经济物品的重新分配来解决经济问题,这样每个人都能满意。一旦满意了,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就此而言,似乎没有给政治留下任何空间。如果政治的全部就是关于谁得到多少钱,解决了这个问题,就没有政治可言了。但是如果没有政治,就没有自治。
朱欣:
曼斯菲尔德:
然而,民主党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他们称之为身份认同的政党(a party of identity)。每个人或群体都可以建立自己的身份。但是你如何做到呢?你可以通过寻求与其他团体合作的经历来做到这一点。你看看那些其他的团体,你会发现他们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另类”(other),这点可以从他们共同的人性特征中看出来,他们正以不同的方式努力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因此,同样的事情具有多样性,进步派的多元文化主义实际上是一种一致性。它好像是对差异的一种承认,但当你观察它的实际作用时,会发现它在寻找我们的共同之处。就好比,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烹调风格(cuisine),但是每个人都会因为饿需要进食,因此我们可以在每个人都要进食的基础上,忘记那些比烹调风格更深刻的差异。你如何满足你的饥饿感只是你如何理解世界的一小部分。
所以,相信一致性或身份政治的民主党人,却不相信差异,不相信宗教、哲学或政治的永恒差异,他们相信通过创造一种身份,人们将在整个世界中创造一个世界性的统一或和谐。所以,奥巴马说他想成为世界公民,但他也谈到了多样性的必要性。当你观察多样化的群体时,你会发现他们中有些是压迫者,有些是被压迫者,那么你试图提升被压迫者,直到他们能与压迫者平起平坐,而不管他们是谁。这通常是由经济手段实现的,因为这是最容易衡量、也是能最快满足人们的方法。所以,多元文化主义并不认为文化差异有多深,也不认为差异会持续下去。我们都能很容易地生活在一起,是因为我们的文化真的很肤浅。这就是说,你按自己的方式去做——你喜欢香草,我喜欢巧克力,这很好,没有问题。
因此,进步主义者向往进步,这使得人们之间争论或斗争的分歧越来越少。所以他们相信世界和平,这意味着国家差异会消失,一开始他们认为国家差异非常重要,因为这些人有他们自己的身份,但到了最后,他们却说国家差异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有一个世界和平的世界性原则,它能使我们所有人无须斗争、无须分歧就生活在一起。
朱欣:
曼斯菲尔德:
但他们也说每种文化都相信自身。每种文化都认为自己是最棒的。所以,当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最好的时候,如果你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么你就会明白,最好就是只让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最好的,不要去争论或论辩。
朱欣:
曼斯菲尔德:
如果你相信一个标准,那么你的判断就妨碍了进步派的标准。他们的真正标准是没有一个可以判断一种文化比另一种文化更好的标准。他们相信这样一种矛盾,即文化差异很重要,却又无关紧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到处都一样。
朱欣:
曼斯菲尔德:
那些想要强调不平等的人是保守主义的永久基础,而不是反对革命的历史基础。托克维尔也说过,每个自由国家都有两个大政党:一个是想要扩大人民权力的政党,一个是想要限制人民权力的政党。在今天的美国,我仍然认为共和党人属于支持不平等的政党,而民主党人则越来越倾向于平等。
共和党人的困难在于,这是一个民主国家。他们必须赢得选举,所以他们必须获得多数人的支持。但是你如何让大多数人接受他们是不平等的呢?当然,也许你可以做到,但这样就要重新定义人的不平等。假如你这样来界定:你能养活自己吗?你能找到工作自谋生路吗?这让你比那些只能依靠政府或由政府救济生活的人更加优秀,因为那些人是要依赖他人生活的。有些人是独立的,有些人是依赖的,独立的人更好。这是民主制中一种寡头式的思维方式。
你可以看到两个政党都有支持平等和支持少数人的双重特征,除非少数人可以被重新定义为多数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讲过多数人与少数人的区别,自由主义却不喜欢这样的区分。所以,我们说每个人都兼具二者:在一个政体的开端,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这被称为自然状态。随后,我们聚在一起,选出政府,突然间我们就有了少数人,我们创造了更为重要的少数人。
朱欣:
曼斯菲尔德:
亚里士多德对“民众的”(demotic)和“民主的”(democratic)两个概念作了区分。对于“民众的”一词,前缀“demos”指的是人民,那么“民众的”则是指没有任何人与其他人不同。但是“民主的”一词指的是,假定人与人之间没有不同,我们仍需要一个政府,后缀“cratic”的意思是统治,整个词就是指人民的统治。一旦你从普通人中间走出来统治人民,你就引入了差异——等级和权威。“民众的”仅仅是指每个人都可以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但问题在于,这样就会导致无政府状态和混乱,以及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所以你需要规则。一旦你需要规则,你就需要人们选择规则,并且执行规则,随后就产生了等级制度。那些选择规则的人,他们获得了权威。
所以即便在美国,这个自称自由的国家,也是有权威的。以税收为例,你可以争辩说,你错了,我应交的税比你说的要少。那么你可以去找法官,让法官来决定,一旦法官决定了,你还是要付钱。所以,你知道你不能反对,这就是权威。也就是说,即便是最自由的国家也有权威,这意味着保守主义总是有一定的基础,这是由地位的必然差异引起的。在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著名的讽刺小说《动物庄园》(Animal Farm)一书中,一只猪说,“是的,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是猪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
列奥·施特劳斯的保守主义
朱欣:
曼斯菲尔德:
我认为这就是施特劳斯对保守主义的态度。我曾经根据施特劳斯的《自然权利与历史》一书写过一篇关于施特劳斯的保守主义(“Strauss’s Conservatism”)的文章,施特劳斯的书以“现代自然权利的危机”和论埃德蒙·柏克的章节作结尾。这一章的结尾对柏克作了一个不利的判断,认为他对法国大革命的抨击失败后,没有坚持捍卫一项注定失败事业的高贵,他忘怀了抵抗到最后一刻的那种崇高的性质。这种严厉的评判受到了质疑,但施特劳斯似乎主要是欣赏柏克为回归“健全的古代作者”打开了大门。这正是施特劳斯想要做的,这或许可以解释这本书为何是以柏克作结尾,而不是以黑格尔和尼采等德国哲学家结尾。所以施特劳斯可能是暗示他的保守主义更像是对古代哲学家的回归,而不是直接关涉政治。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施特劳斯引用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的例子——加图反对将希腊哲学引入罗马,认为这是一种堕落。施特劳斯把加图看作为注定要失败的事业树立的高贵典范。
美国保守主义的思想来源:柏克、托克维尔与联邦党人
朱欣:
我记得您研究柏克的主要原因是您发现柏克是第一个为政党辩护的人。通过阅读您的书,我们也许会发现一个很大的悖论,那就是政治家为政党政府辩护。您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英国如何逐步接纳政党政府的完整故事。毫无疑问,是柏克最终完成了这项任务。他提出的英国政制的解释,可以作为一种补救措施:英国政制是由绅士统治的大众政府。然而,柏克认为这是不够的,因为它不能解决建立政党政府的问题。政党政府必须由一个比政党政治家更好的政治家来建立。因此,对于具有先定美德(presumptive virtue)的人来说,审慎的统治有时必须让位于更高的审慎。我们还需要卓越(superior)政治家的介入,才能使政党制度有效持久地运行下去。我的困惑是,为什么不能充分发挥政治家的才能呢?为什么我们要把事物限制在政党中?您能解释一下柏克对政治家才能的顾虑吗?
曼斯菲尔德:
在柏克看来,政治家是具有真正德性(actual virtue)的人,真正德性是超越先定德性的。但政治家的主要任务是在绅士中建立并在必要时维护先定美德的统治。我举个美国人开车的例子,政治家必须像柏克那样坐在后座,而不要试图自己坐在驾驶座上操控方向盘,亲自开车。这意味着这位政治家不是党派人士,他超越了他所支持的政党。他会比其他支持者更明智地支持他的政党,因此,如果情势需要,他可能会改变自己的政党。所以我们看到林肯建立了一个新的政党——共和党。丘吉尔从托利党转向自由派,然后又回到保守派的阵营。在危机中,先定美德往往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在现代性的危机中,在法国大革命爆发时,柏克挺身而出,抓住方向盘,捍卫了绅士的统治。我发现我的答案和你的问题得到了相同的结论。
朱欣:
当我读到您对托克维尔的解读时,有一处描述让我印象很深,您提到他复兴了一种“具有灵魂的自由主义”(liberalism with a soul)。换句话说,托克维尔致力于将“可辩护的自由主义”呈现为一种政治自由主义,使得自由主义更具政治性。自由主义的这一维度曾经存在于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哲学中,但不幸的是,在17世纪被以霍布斯、洛克和斯宾诺莎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标准理论所取代。他们的自由主义的显著特征是非政治性的(apolitical),由此产生了“自利”(self-interest)的概念,这也正是托克维尔不满的地方。托克维尔试图从现实的政治实践来看待自由主义,并赋予自利概念更丰富的内涵。我的问题是:同时代的柏克、孟德斯鸠等思想家也对现代自然权利进行了修正,与他们相比,您觉得是什么让托克维尔与众不同?
曼斯菲尔德:
朱欣:
在我看来,《联邦党人文集》最大的创新是把君主制的元素注入美利坚共和国。对美国联邦党人来说,设立一个强大的执行官或一位强有力的总统,对美利坚共和国来说不仅是相容的,更是必要的。他们提出的一个有说服力并且有趣的论点是,单独的一个人比一个委员会更能响应人民,因为他们知道出问题时该向谁问责。就像您在一次演讲中所说的,这个看起来更具王权主义色彩的行政机构比一个看起来王权色彩更弱的行政机构更民主。因此,联邦党人与托克维尔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将贵族制与民主制融合在一个共和政体中,或者他们同样致力于用贵族政治的特征来重新激励民主政治。您同意我的看法吗?《联邦党人文集》中可能蕴含更多不为我们普通读者所知的智慧,您能稍微再讲讲吗?
曼斯菲尔德:
《联邦党人文集》的主要创新之处,与你指出的为共和国增加执行权的力量这一观点有关,但其创新要比这更大。联邦党人主要反对的与其说是他们的政敌——反联邦主义者,不如说是以前支持它的共和主义理论及其理论家。他们是“理论上的政客”,这些人使共和主义变得过于简单,将其奠基在愿望而不是事实的基础上。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也许是最好的例子,尽管作为一个革命英雄,他并没有被拿出来加以谴责。因此,联邦党人为一个成功的共和国建立了一种新型共和主义,一种新的理论或反理论(anti-theory),并与政府的需要相协调。
特朗普与保守主义
朱欣:
曼斯菲尔德:
特朗普给保守派造成的另一个混乱是,他并不知道伟大意味着什么,尽管他声称自己对伟大充满激情。他似乎认为伟大就是胜利。如果失败了,就不可能变得伟大。因此,他指责约翰·麦凯恩(John McCain)在越南战争中沦为囚犯,是一种“战争垃圾”。当你只是因为幸运或不幸而赢或输时,你可以很容易地挑战伟大的概念。伟大怎能仅仅是赢呢?如果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只是幸运或不幸,那么你并不伟大。除非你是靠自己,靠自己的美德,或者因为你配称伟大,否则伟大就不是真正的伟大。反之,虽败犹荣,即便输了,你也配称伟大。
朱欣:
曼斯菲尔德:
朱欣:
曼斯菲尔德:
美国保守主义的未来与展望
朱欣:
曼斯菲尔德:
朱欣:
曼斯菲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