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9日在华盛顿特区,美国为前总统吉米·卡特举行国葬。 一位历史人物如果活得够久,有一个好处,就是能亲眼见证历史从不盖棺论定,并且历史评价可能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更高。毕竟,后人回溯的视野更深而广,因果脉络更清晰,还会叠加映照时过之后演变的境迁。这个“境”,既指情境,也涵盖不同于前人的心境。 卡特正是这样一个典例。他于2024年12月29日去世,享年100岁零3个月,做了一任总统,44年前总统,在美国历史上留下独特印记。 “最具道德感的总统“、“危机中缔造和平的总统“、”被严重误解和低估的总统”"绿色能源的远见者"”体现了美国政坛如今罕见的价值观““美国政治奇观的解毒剂”……两周来,美国媒体围绕卡特去世的评论与报道不绝如缕。中国社交媒体上,有网友谥卡特“美仁宗”,被英国广播公司写进报道里。 华盛顿“真正的局外人” 卡特赢得1976年美国总统选举,时年仅52岁。 很多人知道”谁是卡特"这个段子。因为卡特参选前,在美国国家政治中是一个无名小卒,多数美国选民没有听说过他,“谁是卡特”成为大选中一个高频问题。就连卡特母亲听到儿子说要竞选总统,第一反应是反问:什么总?英语中,总统与公司或机构总裁是同一个词。 不过,恐怕很少有人记得卡特最著名的竞选承诺:“我永远不会骗你”。他把个人诚信作为竞选主题,以华盛顿局外人自我定位,承诺要为华盛顿带去“一种开放、诚实的领导风格”。在总统候选人辩论时,他许下令现代人难以置信的承诺:“我永远不会撒谎。我永远不会发表误导性言论。我永远不会背叛你们对我的信任,我永远不会回避有争议的问题。” 诚实到什么程度呢?大选投票前夕,《花花公子》杂志采访卡特。一生没有绯闻沾身的卡特回答说:“我曾用淫欲的眼光看待许多女人,我曾多次在心里通奸”。美国没有“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的说法,一时间舆论大哗。不过选举结果有惊无险,卡特仍然击败了尼克松辞职后接掌白宫的共和党总统杰拉尔德·福特,只是优势“令人不安地微弱”:他在普选票中仅领先两个百分点,50州中只赢得23个州。 上世纪70年代,是美国低迷而动荡的十年。1976年大选前,美国刚刚经历越南战争“彻底的军事失败”、布雷顿森林国际经济体系崩溃、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遇剌身亡、1973年阿以战争后的石油禁运导致油价高企,美国经济陷入滞胀(低增长、高通胀)和大萧条后最严重的深度衰退(1974-1975),对美国例外主义的迷思破灭,“每个人都同意:美国正在衰落”。水门事件更是严重削弱了民众对国家政治的信任。卡特承诺要恢复国家政治制度的清明,引发选民强烈共鸣。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南方州花生农场主出身、在海军服役十年、自律正直、誓言“不撒谎“、从未在华盛顿担任公职的卡特,成为选民眼中“解决国家挫折的良药”。很多人认为,卡特这匹黑马当时之所以能一路冲到白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美国人正确地认为他是一位善良正派的人”。 美国历史学家们说,卡特是美国现代选举政治史上,第一位以华盛顿局外人身份入主白宫的总统。在他之后,这种反建制姿态几乎成为挑战白宫和执政党的某种竞选常态。特朗普2016年首次参选总统时,就以“局外人”自居,并在其后八年里,通过抨击“假新闻”和“深层政府”等方式设法保持与建制的距离。 但卡特的特殊之处在于,不论在白宫还是之后岁月里,他始终“坚定、固执、自豪地保持了这种(局外人)状态”。《纽约时报》因此称他为“真正的局外人”,写道:“他从不关心首都的文化,从不迎合那里的官员和权贵,从不屈从于那里的惯例……其他外来的总统最终都适应了华盛顿。但卡特先生却没有。”《华盛顿邮报》出版人凯瑟琳·格雷厄姆也在回忆录中把卡特称为一位“局外人总统”。 这方面卡特的轶事很多。正式晚宴,他总是很快告辞;邀重量级参议员到白宫打网球,打完不聊天就回办公室。他自己在回忆录中也承认,“没有参与华盛顿的社交生活”,造成对他很不利的隔阂。但他说,他当佐治亚州长时,就决定避免经常外出,“搬进白宫后,我从未打算改变这种做法”。 这让他付出沉重代价。华盛顿冠冕堂皇的权力制衡制度,“从历史上看,一直受到个人关系、恩惠、讨价还价和社交活动的润滑”。在卡特把华盛顿称为“与美国主流生活隔绝”的孤岛同时,他也被华盛顿精英和建制圈嘲笑为“来自内地的乡巴佬”。时任国会众议长托马斯·奥尼尔后来在自传中写道:“谈到华盛顿特区的政治,他(卡特)从未真正理解这个体制是如何运作的。”不乏史家认为,卡特遵循自己的原则而不是大众政治,将道德责任与政治实用主义对立起来。他的传记作者之一凯·伯德(Kai Bird) 把他称为“异类”,并以此为传记冠名:《异类:吉米·卡特未完成的总统任期》。 卡特在任时,经常在椭圆形办公室里连续工作12小时甚至更久,几乎没有丑闻。熟悉他的人回忆说,在海军核潜艇工作多年的他,具备工程师思维,致力于解决问题,关注复杂世界的细节——但也许过度关注,“很强硬,非常令人生畏”。他虔诚的福音派信仰和“主日学校老师的头脑“,则使他的政治宣讲不时被批评像在“布道”。卡特在《白宫日记》中承认,他可能“事无巨细”且“过于专制”,也没有充分认识到新闻媒体和华盛顿说客对他政治命运的影响。最终,在执政后期,他“没有党派,没有朋友,被孤立,被包围。民主党建制派打败了他,侮辱了他,背叛了他,对他的蔑视史无前例。” 卡特踌躇满志进入白宫,奈何时运实在不佳,4年任期充斥着令美国人心烦意乱、失望沮丧的事件。伊朗霍梅尼革命、苏联入侵阿富汗、美国抵制莫斯科奥运会、美国加油站排起长队、失业率高企,通货膨胀率飙升,以及长达444天的伊朗扣押美国人质危机。美国电视台每天播报人质危机持续天数,而美军解救失败堕亡沙漠的画面,更是长久留在世界记忆里,这是美国全球影响力的低谷。 1979年7月,卡特在戴维营自我隔离多日后发表全国电视讲话。面对能源危机和美国人的沮丧,他没有寻找外部替罪羊,而是把美国的问题归结于美国自身,痛陈美国人“自我放纵”、崇拜消费,存在“信心危机”和“美国精神的危机”。他宣称,美国“正处于历史的转折点”;美国社会存在一个日益严重的问题:“人类的身份不再由一个人所做的事情来定义,而是由一个人所拥有的东西来定义。但我们发现,拥有和消费并不能满足我们对意义的渴望……堆积物质财富无法填补没有信心或目标的生活的空虚”。 这就是后世著名的“萎靡演讲”。在许多美国人看来,卡特或许道出不受欢迎的真相,但忽视了经济滞胀、能源短缺给普通美国人造成的痛苦。他的演讲,最终被解读为推卸责任的说教。 卡特上台时,手捧乔治·华盛顿使用过的《圣经》宣誓,在就职演讲中宣称,要在水门事件和越战的“双重创伤”之后,恢复美国人的信心,建立一个用信任、正直和同情构筑的“新基础”。这一承诺最终全然落空。他后来表示,他“想做的事情太多、太快”,又与华盛顿风气格格不入。2021年,他在接受美联社采访时也回顾说:“当我们进入政治领域时,我以为一切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但事实证明,问题比我想象的要持久和险恶得多。” 卡特的内政顾问、后来为他作传的斯图尔特·艾森斯塔特说,三个因素注定了卡特竞选连任的失败:民主党内部分裂、通货膨胀和伊朗人质危机。但其中,经济是决定性因素。1976年大选时,卡特针对尼克松和福特时期美国的经济衰退,设计了结合失业率和通货膨胀率的“痛苦指数”。他当选时,美国人的痛苦指数为13.5,而他离开白宫时,这一指数为19.9。里根在与卡特辩论时发问:“你们现在的生活比四年前好吗?”这成为回响在之后美国大选中的经典问题。1980年大选,里根以近10个百分点的优势击败卡特,赢得美国50州中的 44 个州。美国一位媒体人如是总结:尼克松让卡特变得诱人,卡特让里根变得不可或缺。 卡特黯然离开华盛顿时,美国人普遍认为他是一位失败的平庸总统,“诚实却无能”。但45年后,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转而赞同他的传记作者们的一致观点:卡特不是厄运的对手,但很多事不是他的错,非他所能控制;他不是伟大的总统,但也不是软弱无能的总统,相反“优秀而富有成效”;卡特作为糟糕总统的名声,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坚持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宁愿为此付出政治代价”。 普利策奖得主、《政治》(Politico)漫画家马特·沃克 (Matt Wuerker) 画过无数挖苦卡特的漫画。他说,他现在为当时的“肤浅理解”感到有些愧疚。沃克说,“我们对一个有原则的人很不友善”,“把卡特作为失败总统任期的象征,从长远来看,这确实不公平”。 主要播报联邦政府新闻的美国有线电视公共服务网络C-SPAN自2000年起在美国总统历史学家中间展开总统领导力调查,卡特历次排名在第22-27名之间,居于中游,名列尼克松和小布什之前。1980年民调中,他的支持率一度跌至21%,但2024年盖洛普民调中,57% 的美国人认可他在任期间的表现。 具有开拓性和前瞻性的总统 卡特是民主党人,仅执掌白宫4年,前任与继任都是共和党总统。通常,单任总统很容易被视为过渡人物,但卡特却不是这样。于今回望,人们发现,卡特在白宫的4年,“是民主党和美国历史上的一个关键转折点”,也是“理解当今美国经济和政治轨迹的关键时刻”。美国国家档案馆发表讣告说:“无论人们对他的政策或选择有何看法,毫无疑问,他的总统任期及其后果,远比人们曾经认为的更为深远和重大。” 卡特去世后,盘点他的执政遗产成为美国媒体和智库的热门话题。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从内政到外交,卡特的政策和理念常常走在时代前列,具有开拓性和前瞻性,只是如他的传记作者艾森斯塔特所说,许多成果是在卡特卸任之后才实现的。 综合一些美国报端的评介: ——经济上,卡特放弃富兰克林·罗斯福以来的新政自由主义原则,支持市场导向框架,放松美国银行、航空、铁路、卡车运输、酿酒以及石油天然气等行业的管制。这标志着民主党政策的根本性转变,也重塑了民主党本身,为之后几十年间主导美国政治的新自由主义共识奠定了基础。这种急剧转向的功过是非,迄今美国左右两翼争论不休。 研究美国当代保守主义兴起的澳大利亚拉筹伯大学兼职研究员克里斯托弗·西蒙兹指出,卡特虽是民主党人,在财政上是保守派,主张放松管制、有限政府。美国“当代保守主义的两大支柱——反对税收和反对监管,在卡特总统任期内首次凸显”。不仅如此,正是卡特任命的美联储委员会主席保罗·沃尔克,最终在20世纪80年代初成功遏制住美国长达十年的“大通胀”。西蒙兹认为,卡特为里根时期的重大政策成功奠定了重要基础。卡特任内,还成立了教育部和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削减了500亿美元国债。 ——是第一位意识到气候危机严重性并努力采取行动的美国总统,发起美国对太阳能研究的投资,致力于减少化石燃料的使用,呼吁美国人调低恒温器来节约能源,把美国应对日益严重的能源危机称为“道德战争”。推动通过《阿拉斯加土地法案》,将美国受保护荒野面积扩大三倍;成立能源部,加速了战略石油储备的发展。 里根上任后拆除了卡特在白宫安装的太阳能电池板,之后很多年里,白宫太阳能电池板“被许多人视为无用之物——一位天真、过度自由主义、不切实际的总统的象征”,但如今回看,乔治华盛顿总统图书馆执行馆长林赛·切尔文斯基说,卡特“远远领先于他的时代”。 ——致力于消除种族隔阂,任命了数量在当时创下纪录的女性和非白人担任联邦职务,特别是大大增加了非裔、拉美裔等有色人种在联邦法官职位中的数量。卡特是19世纪60年代美国内战终结奴隶制之后,第一位来自美国南部邦联州的总统。 ——在外交上,卡特把人权作为美国外交政策基石,促成埃及和以色列达成历史性的《戴维营和平协议》,埃以两国从此休兵;与巴拿马领导人共同签署《新运河条约》,规定美国在1999年12月31日前撤出全部驻军并将运河主权与管理权归还巴拿马。前美国驻北约大使(1993-98 年)罗伯特·亨特还说,卡特“是第一位毫无保留地支持现在的欧盟的美国总统”。 ——卡特上台时,希望削减国防预算,与苏联签署第二份《战略武器限制条约》。但在苏联入侵阿富汗之后,转而提议在5年内增加1000亿美元国防开支,“启动”了里根时代的美苏军备竞赛,为冷战的终结埋下伏线。在布热津斯基敦促下,卡特还同意为抵抗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本·拉丹等“圣战者”提供武器,为美国自己埋下“祸根”。 2010年至2013年担任美国国家安全顾问的汤姆·多尼隆说,卡特在任四年间,成功塑造了美国之后40年的外交政策,在继任总统对中东、拉美、中国和俄罗斯政策中,都能看到他留下的外交遗产。例如,宣称美国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外部势力控制波斯湾的卡特主义,多尼隆说,几十年来一直是美国对波斯湾政策的基础。卡特为这一承诺建立的快速部署部队,是美国中央司令部的前身,如今是美国在中东和中亚的主要军事存在。 卡特去世后,美国媒体鲜少提及或评价卡特在中美关系上的贡献。但对亿万中国人乃至世界来说,卡特最重要的外交遗产,是在任内推动实现中美外交关系正常化,开辟了中美交流、贸易和政治合作渠道。 1978年12月15日,卡特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宣读中美建交公报后,发表全国电视讲话说:“我今晚宣布的改变将对我们两国人民和中国人民产生巨大的长期利益——我相信,也将对全世界人民产生巨大的长期利益。” 40年后的2018年,他再度强调:“我始终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是美中关系。以相互尊重的方式维持这种关系对于我们两国和世界来说非常重要。”“美国和中国需要共同建设未来,为了他们自己,也为了全人类”。 2024年初,在卡特中心举行的纪念中美关系正常化45周年论坛上,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主席欧伦斯说,当时国会山上,约60%的两党议员反对建交决定。卡特做出的“是一个需要巨大勇气的决定”。卡特传记作者乔纳森·奥尔特说,1976年大选时,福特因党内阻力明确表示不考虑首个任期内与中国建交。如果卡特没有当选,中美建交很可能会再推迟4年。 为卡特作传的艾森斯塔特说,卡特可能不适合从政,但卡特的成就使他成为“现代历史上最重要的总统之一”。奥尔特则说,根据总统在位时受欢迎程度评判他们,是一种非常狭隘的方式,“应该根据他们如何让国家和世界变得更好来评判他们。” 2019年,卡特在谈及美国作为超级大国意味着什么时,把维护和平作为第一要素。他说:一个国家的实力,不是由其军事实力决定,而是由其缔造和平的能力决定。 美国”最伟大的前总统” 卡特经常被称赞为美国历史上最好的前总统,但媒体不止一次披露,他对这一褒扬十分恼火,因为话里话外,隐含着一个相当普遍的看法:他离开白宫后的表现比在任时好。对此,民主党前总统比尔·克林顿说:“这种说法对于他(卡特)本人以及他的工作来说都不公平。” […]查看全文